天供闲日月，人借好园林

    身处拙政园的时候，内心生出无望来。在苏州园林中，拙政园属于大园子，像我这样的姑苏过客一枚，时间如何能富余得将这偌大丰饶的园子细细品读下来？这种无望让我约略有了些沮丧。盛名之下的拙政园，再借得一方晴好天，游客的拥塞可以想见。

    在我看来，游园，是在梦中去追寻古人的寻常生活。所以，游园是一个人慢慢地走慢慢地看，越慢越好。阳光也别来打扰，半晴半阴恰好。于是，再来拙政园时，我便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寻常日子里悄然进入了梦境。园中心的远香堂，是赏荷的地方，但早春是看不到丰荷的，倒是在池边确切地感受到料峭的春寒。远香堂的对面，绿芽新枝掩映的山上，有雪香云蔚亭，斜倚在远香堂回廊的栏杆上，回头便能看见雪香云蔚亭，宛如读一帧画——我以为是闯入了梦境。东隅，艳色的桃花点破梦境般灼热着眼；望西，朱红栋梁的荷风四面亭，亭边柳条摇曳，春光轻泻。鼻翼似乎有些微痒，广玉兰的香气款款袭来，暗香在水面浮动。而从雪香云蔚亭中看远香堂，远香堂却像极了光影徘徊流光溢彩的玻璃屋子。我在不断变换的角度中，揣摩和想象古人在这园子里的寻常生活。都说人生苦短，而我的人生，就在这些细节玩味中，似乎变长。

    赏园，看结构布局，是建筑师的事。于我，在没有更多时间将这些璀璨园林全部看完的时候，同走马观花相比，我倒更沉迷于片段的撷取和细节的发现。留园、耦园、艺圃……在姑苏城内这些穿越了历史更迭、几经易主的大小园林中，便深藏着无数的动与静、光与影的微妙游戏，它们都曾是古人生活的细枝末节，于我，却是一次次奢华的梦游。

    不到园林，怎知春色如许

    不是非要踏春，也不是非要赏湖，偏却于暮春时节途经扬州，便不依不饶地在瘦西湖上与春色撞了个满怀。但凡江浙园林，四时皆有佳景。而扬州瘦西湖，则似乎独为春生。且不说莺飞草长、杂花生树，单是那一方瘦水的婀娜，便足以把江北的仲春衬托得愈发饱胀欲滴。

    瘦西湖，是两岸私家园林集群形成整体性景观。南大门一入园，长堤春柳，便铺陈着盛春的主题。春晓，薄光清透，水波的弧光反射在绵长的柳堤上，光线渐强，柳荫愈深，春意更甚。柳色，是这个时节瘦西湖的基调，不再是那种杨柳堆烟的迷离与朦胧，而是叠翠的浓郁。窄窄一湾瘦西湖的曲水，从长堤春柳开始，就由旖旎的柳岸细细勾勒。沿湖行走，湖岸诸景便已在眼前半藏半露。登上湖岸最高点的风亭鸟瞰，眼前尽是瘦西湖一幅细腻明丽的春景工笔。

    忽略沿岸的园林单独赏湖，或者无视湖水而独看园林和建筑，都不是完整意义上的瘦西湖。瘦西湖的水态，妙在她的狭长弯曲，因而瘦西湖能因岸生景，渐次惹来不同年代的私家园林沿岸交相辉映，徐园、小金山、凫庄……春和景明时分，绿荫掩映，将狭长的水道点缀得更见色调和情态的丰富。桥，更是瘦西湖上不可或缺的精要。流域之内的春波桥、大虹桥、长春桥、五亭桥，在东面楼台“四桥烟雨”上能领略“四桥飞跨烟雾里”。而事实上无需烟雨时节，四桥的造型、色彩已在瘦西湖自然的蜿蜒间有了恰到好处的远近和浓淡。

    从整体气象上看,瘦西湖像极了以颐和园为代表的北方皇家园林。但瘦西湖却并非整体规划布局一次建成。瘦西湖本是一段残留在扬州西郊的长江冲积平原上的废弃河道，从南北朝开始几经人工疏浚，还为其修亭筑桥，植树栽花，借景平芜。直到前清全盛时期，人们沿湖营建的园林已经连绵湖岸达八公里，有逾百处景点，逐步形成了“两岸花柳全依水，一路楼台直到山”的湖上园林风光，号称“园林之盛，甲于天下”。

    难得的是，这些不同时期、不同园主营建的园林，虽然园主争奇斗妍，没有统一规划，却能做到相形度势，层层相属，形成连续构图的结体布局，水系又将诸园串联一气，构成有节奏旋律、统一构图的湖山胜境，呈现出总体规划的特色。由此足见扬州瘦西湖是北方多景大观园林的南方版本，它独特的风格使它成为南方园林众多分支中最为独特的一个。

    暮春的瘦西湖，美在浓绿与瘦水的比照、对应、平衡，尽得中国传统审美的精髓。而我慨叹的却是，珍罕而个性的瘦西湖，能完整性、原真性地保有至今，更在于城市管理者对审美、文化、生态的尊重、关注和倾心。所谓“增之一分则肥”，旅游开发过度的今天，在城市之内的瘦西湖，水，依然“瘦”得洁净、清泠、秀丽；建筑，依旧在传统工笔画中保持着得体的比例、得当的色彩和干净的视觉。

    瘦，是一种美。于水，尤是。

    而今，瘦西湖仍然保有她的古典、自然美态，不能不说，是一种智慧。

    归途中，跟友人戏谑道：真不知洋文该怎样翻译，才能传达出“瘦”从前的和现在的神髓。